韩国作家笔下的“世越号船难”:抱出遗体的潜水员与罹难者父亲的拥抱

金琸桓走访了大量遗属、生还者、民间潜水员等,写下两本以世越号船难为主题的小说。图为事发一年后,遇难者家属回到事故发生海域,悼念亲人。(视觉中国/图)

2014年4月16日上午,自韩国仁川港起航开往济州岛的客轮世越号,在途经孟骨水道时侧翻沉没。

8点55分,世越号发出遇险求救信号。10点19分,世越号几乎整体倾翻,船里的乘客基本丧失自行逃生的可能。10点21分,挤满乘客的客舱完全被海水吞没。

这是韩国史上最严重的海上沉船事故。事故共造成304人遇难,其中250人为檀园高中的学生,他们本是去参加修学旅行的。

世越号本身严重超载、违规改装;客轮的船员弃船逃生,指示乘客们“原地不动”;救援指挥中心没有向乘客们发送逃生广播;海警在所有乘客滞留的情况下,优先救援船长和船员,甚至还多次阻挠前往事故地点的民间救援者……如此种种,都是酿成这起悲剧的原因。

MBC电视台曾发出引述自海警的速报“船上学生全员救出”,然而,不过15分钟,消息被证实为误传。客轮沉没7小时内,韩国政府没有组建指挥中心,本应在第一时间组织相关部门人员提供对策的总统朴槿惠在这7小时里神秘“失联”。主流媒体宣称,政府派出了五百多名专业搜救人员进行大规模搜救,然而,经过黄金救援72小时后,海警仍然没有救出一人。人们从满怀信心坠入全然绝望的境地。该事件为韩国民众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。

2016年,作家金琸桓参与了播客“四一六的声音”的主持工作,在录音室里和他面对面坐着的,是因此次船难而背负痛苦的人们,大部分是遗属。在他们的对话中,重点是罹难者的人生故事,以及查明真相的诉求。金琸桓听着这些声音,有种待在阴暗潮湿的野兽体内的错觉。

14位来宾里,金冠灴是特别的一位。作为一名商业潜水员,他拥有21年的潜水资历。他曾潜入世越号被埋没的左舷、能见度不到20厘米的48米深海,和其他二十几名民间潜水员一起,将遗体从沉船中带回家属身边。他也是首先打破沉默的潜水员,从孟骨水道撤离后,他主动找到罹难者家属,陪同他们纪念逝者,敦促政府调查和寻找真相。

作家的目光跟随着潜水员,由陆地下潜至深海。金琸桓采访了遗属、生还者、民间潜水员、特调委员会调查官、摄影师、社运人士等,写下两本以世越号船难为主题的小说《潜入谎言之海》《生者的眼睛》。韩国文学评论家金明仁写道,“那天之后,很多作家感到苦恼和悲痛,却没有一个人能像他这样去行动、去写作。”

金琸桓曾在采访中提到,整本书让他写得最痛苦的是找到第一个孩子的场面。金冠灴穿着潜水衣亲自示范,讲解潜水器材,以及在深海里有可能遇到的危险。他哭着讲述了找到第一个孩子的过程。金琸桓回到家,几天几夜,辗转难眠。他躺在床上,好不容易睡意来袭,但突然想到困在沉船里的孩子,只能又坐回书桌前。

“真相需走上街头去探寻。街头站满了受害者们,我一一拜访他们,和他们交谈,并做了一番调查,最后以此为基础创作出了社会纪实小说。”从世越号事件开始,金琸桓的写作范围由历史转向了现实。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在撰写以世越号和MERS病毒为主题的小说的过程中,他“开始寻找一种可在灾难中保证安全且能获得成就感的生存之道”。

世越号船难发生后,韩国出现了多部纪录片,从各个角度调查、讨论事故原因。然而,沉船、放弃营救、隐瞒真相的原因,直至今日仍未得出结论。

金琸桓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“探寻真相需要多元化的视角和多样性的问题,世越号事件的真相也是如此。为此我也在《潜入谎言之海》这部作品里做出了很多努力。我将海面和海底置于中心,结合其他不同的角度,希望借此去探寻世越号惨案的真相。”

长篇小说《潜入谎言之海》围绕以金冠灴为原型的潜水员罗梗水,讲述民间潜水员自愿参与水下搜索工作,身心受到双重冲击的经历,其中,政府的背叛与社会舆论的攻讦尤为使人触目惊心。中文版译者胡椒筒指出,这本书提及的有关政府失职、舆论扭曲的虚构情节,却在现实中得到确证,她感受到一种荒谬,“白天翻译的内容,却会在晚上JTBC(电视台)新闻中得到证实”。

民间潜水员被召集来的目的不是救援,而是搜寻被困沉船的罹难者。海警厅雇用民间潜水员的主要原因是,船舱内搜寻遗体需要管供式潜水,海警中少有人具备这项技能。

潜水员们要将往生者带回家属身边,唯一的办法,是紧紧抱着他们,从狭窄的船舱里游出来。自始至终,政府都没有提供过装尸袋。无论是负责从沉船中抱出罹难者的民间潜水员,还是在沉船外接力的海警潜水员,都需要直接接触遗体,无人能帮助潜水员分担那些留在心中的残影。

在两个多月的搜寻过程里,民间潜水员一天至少要潜入船内两三次,强度远超正常范围。他们的衣食住行都在条件简陋的驳船上解决,而共同合作的海警潜水员,则能够三班轮换,往返于舰艇和驳船之间。长期积累的疲劳严重时会诱发减压症——人体因周遭环境压力急速降低时造成的疾病,这是终结潜水生涯的恶魔。金冠灴在搜救过程中遭遇船体倒塌,椎间盘严重受损。另一位潜水员黄秉洙肾脏疾病急剧恶化,必须每周进行三次血液透析。除了遭遇生理上的后遗症,潜水员们几乎都长期承受幻觉与失眠的困扰。

2014年7月9日,民间潜水员收到了终止搜索、撤离孟骨水道的短信。当时,失踪者已减少至十一名。政府决定以新的方法继续搜寻,潜水员们只能像被解雇一样走下驳船。

结束作业后,潜水员们被送往专门的医院接受治疗,有人接受三四个月的高氧减压治疗后可以恢复正常,有的人则无法断定痊愈的期限。韩国政府决定于2014年底停止补助医疗费用,后来延长了三个月,但仍有潜水员因高昂的治疗费用,不得不中断治疗,离开医院。

青瓦台发言人曾说,潜水员的日薪是一百万韩元。事后这位发言人辩称是在为潜水员鼓舞士气。然而,这一数字已被媒体以讹传讹,部分公众由此对潜水员生出猜忌与愤慨。小说借一位代驾司机的话语传达了这种社会情绪,“别说那种什么出自对人类的同情心、怀抱爱国心、觉得那些孩子可怜之类的话了。如果有,你倒是说说看,最后还不都是为了钱嘛!”

在救援前期,驳船上没有配备医生。一名新增派的潜水员首次下水时,发生意外身亡。负责传达海警指令、协调现场作业的潜水员却遭到起诉,罪名是业务过失。小说里,亲眼目睹经过的罗梗水下定决心打破沉默,向法官提交请愿书。现实中,遭到起诉的潜水员孔宇英最终获无罪判决。

小说结尾定格在2016年7月,潜水员罗梗水和遗属一起前往距沉船地点1.5公里的东巨次岛,向着大海呼喊尚未被找到的九名失踪者的名字。此时距离世越号沉船整体出水还有八个月。

现实中,金冠灴没能看见以他为原型的小说出版。搜救结束后,他背负着后遗症生活,无法再潜水,只能转行做司机维生。即使面对着巨大的舆论压力,他依然频繁出现在媒体镜头前,一遍遍讲述潜水员的处境。2016年6月17日,他被发现于家中离世,没有留下任何遗书。

世越号船难两周年时,金琸桓曾与金冠灴前往安山的三处追思园,那里祭奠着檀园高中250名遇难学生。每到一处,望着骨灰墙上贴着的学生照片,金冠灴会尽力克服心理上的抗拒,比上一处更靠近些。他们随后去了光化门广场——家属们曾在此搭起帐篷,设置遇难者灵堂,展开长期的、悼念活动。

2014年11月11日,朴槿惠政府宣布,终止搜寻剩下的9名失踪者。此后,遗属要求政府打捞沉船。然而,直至事发三年后,世越号才最终被打捞出水。

由于涉嫌没有采取充分救助措施致使人员伤亡惨重,2020年,时任海洋警察厅厅长金锡均等11人被韩国检方起诉。前青瓦台秘书室长李丙琪等5人,也因涉嫌妨碍世越号特别调查委员会的工作,遭到起诉。韩国首尔高等法院就世越号调查受阻案的二审宣判,上述5名被告人3名被认定无罪,1名维持无罪判决,1名减刑。海警干部随后也被认定无罪。

2021年1月22日,遗属们在青瓦台削发抗议,他们表示,所有涉案人员几乎都被判无罪,检方对真相弃如敝履。

谈及目前韩国社会对于世越号船难的主流看法,金琸桓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“关于世越号事件的真相,韩方还在努力探寻中。”

金冠灴特别强调 “一起”这个词,不论是在搜救中的分组行动,互相配合,还是结束搜索之后,为改善潜水员待遇奔走呼喊,与遗属共同哀悼,陪同他们踏上漫长的厘相之路。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,他也是和遗属与义工们一起度过的。

长篇小说出版之后,金琸桓亦无法忘却这一路遇到的许多人,感慨“怎会有如此美好的人”。他再次拜访他们,提笔写下短篇小说集《生者的眼睛》。金琸桓说,这本书“突出那些‘为他人奉献的人性之美’,而非痛苦本身”。

在他写下的故事中,一位生还者救助了其他乘客,凭借眼神就认出当初救下的孩子;父母把遇难孩子的书捐献给学校图书馆,孩子们透过阅读那些书,认识、记住了书曾经的主人;生还学生无法忘怀老师最后的身影,立志回到母校成为老师;搜寻遗体的民间潜水员不堪病痛决意自杀,死前决定见罹难者家属最后一面……

相比于非虚构作品,采用虚构手法创作的小说,反而让事件中各方人物自由相遇,用更紧凑的方式,将所有人共同面对的伤痛陶冶于一炉。

在光化门广场,警察向的人群投射辣椒素和水炮,罗梗水被击中倒地,水炮的冲击使他难以站起,恍惚之间,他仿佛重回搜索现场,感到自己被孟骨水道强劲的涡流席卷。这时,一个男人冲进水柱里,趴下来抱着他。罗梗水认出,那是自己找到的一位罹难学生的父亲。眼看着他也被水柱击中后颈,罗梗水劝他快躲起来,只听见对方坚定地回答:“潜水员,你不要动,我来挡着,我来保护你。”

这些民间潜水员卷入世越号事件后,最终也成了受害者。潜入深海时,他们并没有受到足够的保护。金琸桓用文字创造、凝结了一个瞬间——一名罹难者的父亲与一名潜水员紧紧拥抱,正如潜水员在沉船中,伸出手臂,把罹难者带回家人身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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